来源: 故事FM 作者: 无名
今天的讲述者叫无名。她的家乡在江浙一带的乡镇,爷爷奶奶有四个孩子,三男一女。
家里堂屋的中间是一张八仙桌,每次吃饭的时候,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围坐在桌子边。
按照那里的风俗,爷爷作为一家之主,要坐在主位上。而爷爷旁边的位置,则留给最受宠的孩子。
因为这个位置,无名第一次认识到“重男轻女”的概念。
-01-
爷爷旁边的位置
我们家里有一张八仙桌。
从我有记忆以来,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饭时,总是围坐在这张八仙桌边上——爷爷奶奶、我们一家、二叔一家、三叔一家还有我的姑姑。
我是家里最早出生的孙子辈,所以即便我是一个女孩,也没太影响到大家的心情。爷爷也很高兴家里有小孩出生了,所以在我小的时候,每次一家人一起吃饭,他旁边那个宝贵的位置总是留给我的。
后来,等到我六七岁的时候,二叔家生了一个儿子,也就是我的二堂弟。等他长到差不多可以坐到八仙桌上吃饭时,爷爷身边的专属座位就给了他。我当时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合理的,我想这个座位的规则应该是这样的——把它让给更小的孩子。
又过了几年,等到二堂弟六七岁的时候,我的三堂妹出现了,因为三叔不能生育,所以这个孩子是抱养来的。但是爷爷旁边的那个座位并没有传给她,大人们给出的理由是:她比较小,位子不够的话,她可以坐在旁边的桌上吃饭。
我当时虽然觉得有些困惑,但也没太想明白,这件事就过去了。
后来,等我上大学,有一次回家,大家又在一起吃饭,二堂弟依然坐在爷爷旁边的位置,奶奶依然跟我妹妹说,“你比较小,你去旁边。”
我突然就觉得不能忍受了——我能接受的是,我长大了,大人要我把这个位子让给弟弟;但我不能接受的是,二堂弟长大了,他们为什么从来不要求他把这个位子让给妹妹。
这个事,它很小,只是一个座位的问题。但我在这个座位上明白了一件事,就是,在我爷爷奶奶心里,他们从来没把我们这些孩子当作是平等的,在他们心里一直是二堂弟最重要。
-02-
爸爸妈妈离婚了
小的时候,我们家一直很富有,因为我妈做生意,她吃苦耐劳,很会赚钱。在那个年代,我妈就涂口红涂指甲油,我三岁的时候她也给我涂指甲油。我爷爷奶奶很反感我妈妈爱打扮这件事,他们总是向我灌输,“你妈妈是一个另类,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,这种女人我们家不喜欢。”
然而,他们心爱的大儿子——我爸——却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,在他的一生中,几乎没有几年是在认真工作的。我妈跟我说过,她把准备拿来做生意的一万块钱放在枕头底下,而第二天总会少几张,是被我爸偷偷拿走了。
我三四岁的时候,妈妈在路上捡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小男孩,觉得他很可怜,就把他带回家了,爷爷奶奶不喜欢他,我妈就只好花钱把弟弟寄养在邻居家。
又过了三年,妈妈又怀孕了,可这一次生的还是个女孩。同样在这一年,我二叔家里生了个男孩,也就是我二堂弟。
这下我妈在家里的日子更难过了,我爷爷奶奶喜欢的是有自家血脉的大孙子,所以可想而知,那些年,我妈妈作为长儿媳,在家里受到了多少冷嘲热讽。于是,所有的情绪在那一年集中爆发。我妈一气之下跟我爸离婚了。
他们离婚的前一天,爷爷奶奶、二叔、三叔和姑姑都聚在八仙桌旁边,郑重其事地讨论我的去向。他们当时想把我留下来,因为他们认定我妈肯定会把两个更小的小孩带走,如果她再把我带走,将来就没人给我爸养老了。
昏暗的灯光下,爷爷奶奶声泪俱下地跟我说,“如果明天你去法院,一定要说跟爸爸,你绝对不可以说跟妈妈。”
我姑姑这时候发表了反对的意见,她站在第三层楼梯上说,“爸爸妈妈年纪已经这么大了,再带一个小的,怎么吃得消,万一教不好,又要听那个女人的辱骂。”
话音刚落,站在第二层楼梯上的二叔直接回身给了姑姑一巴掌,他的意思是,“这时候哪儿轮得着你说话呢?!”——我的姑姑在家也没有发言权。
我当时懵懂地坐在最底阶的楼梯上,并没有太理解这个屋子里发生的事。我想着如果爸爸妈妈都抢着要我,那我还挺开心的,以及看到姑姑挨了一耳光,我有点被吓到了。
第二天法院没有传唤我,他们直接把我判给了爸爸。
怎么说呢,在那个年代,农村里的大人都不把小孩当人的,他们要做什么事情都是他们自己决定,然后我妈妈就走了,她带走了还在吃奶的妹妹,和抱养回来的刚学会走路的弟弟。
走之前,她还给我留下了一些钱和房子,并且以为这些足够保障我度过一个安稳的童年。但她没有想到,在这个还算富庶的江浙农村,我后来却因为爷爷奶奶的偏心,甚至连一口肉都吃不上。
-03-
噩梦开始了
后来我跟我妈讨论过很多次,她说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,她绝不会把我留下。
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,你要知道时间是回不去的,经历过的,永远就是经历过了。
我妈妈带着弟弟妹妹离开之后,我总是从嘴碎的人那里听说他们的近况,他们说,“你知道吗?你弟弟妹妹都在上剑桥英语,一个月500 块钱呐!”
我当时想的是,“500 块钱我可以过一年,500 块钱我可以吃好多肉”。
那时候我们家做肉松,肉买回来剁碎,奶奶只给我吃皮。我奶奶跟我说,女孩子吃皮对皮肤好。我奶奶说的所有话都是有她的逻辑的,我没办法去反驳她,因为她的逻辑永远是自洽的。她完全能够说服自己,为什么这个家变成这个样子,为什么我爸无心上班,她觉得那都是我妈的错。
他们离婚没多久,我妈来学校接我。我不肯跟她走,因为我怕回到家,又要被爷爷奶奶打骂。我妈不理解,她硬把我拖走。她带了我一个周末,给我洗衣、做饭,其实那个时候我挺开心。
周一她送我回学校的时候,我问她说,“可不可以就把我带走?”——那是我人生里难得软弱的一次。
但是那天放学后,她没来接我。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,她不能保护我,我必须要寻求一条能自保的路,所以我不得不跟我爷爷奶奶站在一个战线上,不得不表现出我恨我妈。
于是,之后的十几年,我都没再跟她说过话。
-04-
被惩罚的和被原谅的
从小我爸在钱上对我就很吝啬。我十岁的时候,眼睛近视了。我爸带我去小商品市场,配一副50 块钱的眼镜,用最便宜的镜框和最厚的镜片。
有一次,在教室里,几个同学丢书玩,不小心把我的眼镜砸断了。我同学特别害怕,让我不要告诉老师,他回去跟他妈说,给我再配一副。
我们约了地点和时间。我到地方的时候,我同学不在,我们可能说错地点了。另一边,我同学打电话去我家,问我在哪,那时候爷爷奶奶才知道我出来是配眼镜。
回到家的时候,他们让我跪在灶神前。我奶奶还拿针扎我嘴巴,她觉得撒谎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。当时我不觉得奶奶做错了,是我撒谎,我没有说去配眼镜,我骗她说跟同学出去玩。
后来发生二堂弟的事,我才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。
二堂弟读初中的时候,从家里拿了2000 块钱,说是拿去报名补习班,但其实他是拿着钱出去玩了,直到开家长会二婶才得知了真相。二叔回到家非常愤怒,他扬起手就推了二堂弟一下,下一个巴掌还没出手,一旁的我爷爷就把碗摔了:
“小孩子是要教的,你们这个样子怎么教得好孩子呢?”
长大后我渐渐意识到,虽然我总是在怨恨我奶奶,但其实我爷爷才是这些事情背后的主谋。我的奶奶也不过是一个受害者,她讲出来的话、做出来的事,其实都是在完成爷爷的意思,他就像这个家族里背后那个不苟言笑的反派,他不露出什么表情,却总是表达自己的看法。
一点一点愤怒的积累,让我已经有些麻木,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搞笑,我只想我一定要离开这里,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他们。
-05-
十年后,我遇到了我妈
我从小读书很努力,我明白只有读书才是我唯一出路,也是唯一能够让爷爷奶奶对我好一点的办法。
就算是这样,我爸也不愿意掏钱让我上补习班,他始终在金钱上克扣我,理由是“我这么穷都是因为你,我现在不想工作都是因为你是女孩,要是儿子我就去工作去了”。
于是,我从小就跟自己说,一定要自己赚钱,高中开始我就经常利用业余时间打零工。
某一年春节之前,我在我们那里的一条商业街的衣服店里卖衣服,突然看到一对母女,我觉得看起来有点眼熟,我觉得好像是认识她的,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那应该是我妈。我下意识地别过头去,装作没看见她。
但是她还是看到我了,她愣了一会儿,然后转身就拉着我妹妹走了。她们走的时候,我妹妹还回头看了我几眼。
那会儿我们可能已经有十年没见过面了,再相见时好像也没什么惊心动魄——就是两个很要强的人,在街上遇到,又分开了。
有时候我也会想,就躺下不干了,我想自杀算了。爷爷奶奶也看得出这种苗头来,我身上经常带着伤。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实在不明白,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?为什么我跟我妹妹一样都是爸爸妈妈生下来的,而我妈宁可去养一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子,却把我就丢在这里?
-06-
逃跑计划
我最后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,成为了家里最有出息的孩子。
本科期间,我一直关心着各种出国的信息,希望尽自己所能地远离那个原生家庭。后来我成功地申请到了一个国外大学的本科项目,正好在这个时期,老家的房子开始拆迁,每户都分到了不少钱。我爸爸也终于同意拿出六万块钱供我出国读书。
我在大学毕业之后,一直在国外打拼,并且在那边组建了自己的家庭,还生了一个女儿。我发现,不管当年父母怎么对待孩子,长大之后,大家还是想勉强维持一个平和的状态。
我爸在我出国后迷上赌博,还娶了一个牌桌上的女人,他们把家里钱都输光之后跑路了。后来我爸就一直跟我说他多么辛苦,多么可怜,一直要工作。虽然那个时候我刚工作,还生了孩子,工资锐减。但我还是跟他说,“要不我给你出机票钱和日常开销,你过来帮我看孩子。你这两年先躲躲,等我真正工作了,再看看怎么帮你还钱。”
我爸出国来找我后,看到我的小孩,然后问我,“能不能让孩子叫我爷爷?我想做爷爷,不想做外公。”
我说,“不行,有本事你就生儿子,我女儿只能叫你外公。”
后来的一天中午,我开车带他去玩,把车停好的时候,他突然心生感慨,冷不丁地说一句,“女儿也挺好的。”
他用的是一种表扬的口气,我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能苦笑一下,假装没听见。
在我女儿长大的过程中,我无数次地回想起我的童年,我不想执着于过去的那一切不放,但又好像没有办法完全说服自己忘掉。事实是,作为一个女性,我活得很累。我初中时成绩很好,大人们会说,“你现在成绩好,等到你读高中,成绩肯定比不过男生。”我不信这个邪,我就要证明我读到高中了,成绩还是比男生好。
可是好像这样的执念也没什么用,我成绩那么好,爷爷奶奶还是更喜欢二堂弟。
在不断长大和逃离的过程中,我还是时常感到一种无力感——看到堂妹被莫名其妙打的时候,看到堂妹哭的时候,我好像还是做不了什么。我只能跟自己说,我绝对不要这样对待我的女儿。
也许以世俗人的眼光,我是最没有理由去怨恨或者指责那些的人,因为我逃出来了,我现在混的还不错,但是真正有理由去怨恨和指责那些人的人呢,她们的一辈子就这样交代在那里了。